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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年從台灣到湖南去提親，未來的老丈人在家盛宴招待我，喝的是他們自釀的土酒，一壺一壺地上，一碗一碗地喝。農村人熱情，老丈人請來作陪的鄉紳，一位接一位地敬酒。房門口還有輪番來探頭看的孩子們和婦女們，他們都好奇，從台灣來的人會是什麼樣？土酒味甜，喝得順口，那晚向老丈人告辭，站起身時，才知道自己喝醉了，一走出門就天旋地轉地要摔倒，幸好朋友扶住，才沒出醜。那次領略了土酒的威力，喝醉時比威士忌、約翰走路等洋酒還厲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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多年後我在加州矽谷電子公司任職，有次出差到韓國清州。周末，韓國廠的高級主管邀請我到一家餐廳晚餐。菜上了幾道之後，廠長舉起杯，說：「今天用『燒酒』招待遠來的貴賓，大家喝得盡興。乾！」他端起精緻的白瓷碗，斟的是乳白色韓國燒酒。我一看，不得了！這不就是當年老丈人招待我喝的那種土酒嗎？
第一杯，礙於禮貌，我一飲而盡。接著就提高警覺，果不其然，生管、品控、產線各部門經理輪番舉杯邀我乾杯，我說：「你乾杯，我酒量不好，我隨意！」禮貌到了，不灌醉自己也不得罪主人。若不是那次老丈人的土酒把我喝暈的教訓，怎可能在好酒量的高麗棒子前全身而退。
土法釀酒，中國各地都有，釀製方法也大同小異。主要的原料，南方用大米，北方用小麥或高粱，再加水、酒麴等。水質的清純、酒麴的種類，決定釀出土酒的風味。釀酒時，米要先洗淨，浸泡一天，然後把水瀝乾，放進鋪著蒸籠布的蒸籠裡，蒸約半小時。蒸熟的米放涼，將酒麴就著涼開水倒入攪拌，攪拌均勻後，放置發酵。糯米做的是甜酒，發酵三天後就能聞到酒香，大米做的是白酒，要發酵一個月。發酵完，濾出的是乳白色的濁酒，經過蒸餾，就成了透明的白酒。濁酒甜，白酒香，兩種都是土酒，風味各有不同。
這些釀酒方法都是回國省親時跟丈母娘學的。秋季天涼，正是釀酒時節。老丈人家有一個舊式大灶台，下面用山上砍的松木生火，透出松木的清香；上面大蒸籠熱氣騰騰，冒出蒸熟的米香。整個廚房裡香氣四溢。大人釀酒忙，孩子四旁鬧，這種農村的溫馨景色，在台灣都市長大的人是看不到的。
後來我轉到台灣電子公司任職，有回到日本東京出差，下班後，和日本同事到銀座的居酒屋小酌。白瓷酒瓶描著紅花卉，溫著日本清酒。溫熱後斟入小瓷杯，配上照燒雞、生魚片，喝起來別有一番風味。早期日本釀的是「濁酒」，就是韓國的「燒酒」和中國農村的「土酒」，後來發現可用石炭將濁酒裡的酒糟沉澱，只取上層澄清部分飲用，才有了「清酒」。
日本是精緻文化的國家，喝酒很講究。秋冬兩季天冷，宜溫酒熱飲；夏季天熱，則冷飲。喝的酒也隨四季情景變化而有不同稱呼：春節前後喝的是「屠蘇酒」；重陽喝的是「菊花酒」；春季裡百花開，喝的叫「花見酒」；中秋月圓，喝的是「月見酒」；冬天雪寒稱「雪見酒」。這些文雅的稱呼多傳自中國。蘇東坡最愛喝的屠蘇酒，又稱「歲酒」，其名稱就是從中國傳至日本，保留了原名。日本喝酒文化沿襲中國唐朝古風，喝得文雅，喝得詩意。
中國的酒文化源遠流長，歷史上留下的關乎酒的詩文，可以追溯出當時人喝的是什麼酒。《三國演義》裡曹操和劉備的「煮酒論英雄」，便是一盤青梅加上一樽煮酒，兩人論起當世英雄。據考證，當時煮的應是黃酒，理由有二：一、黃酒是春秋戰國時期的主流酒；二、黃酒含有大量胺基酸和葡萄糖，難免有生菌，喝之前需先煮過以殺菌，並且黃酒最適合配青梅。其他國家似乎沒有把酒煮著喝的，這是中國的特色。
北宋女詞家李清照，歷經國破家亡和喪夫之痛，常借酒澆愁，她的傳世詩詞中也多提到酒。最著名的〈聲聲慢〉中有句：「三杯兩盞淡酒，怎敵他、晚來風急？」而〈醉花陰〉云：「東籬把酒黃昏後，有暗香盈袖。莫道不銷魂，簾卷西風，人比黃花瘦。」許多人和李清照一樣，在傍晚時喝酒，喝得銷魂，但卻寫不出她那觸動人心的詩詞。李清照在她的詩詞裡加上了酒意，讓詩境除了婉約之外，還帶點悲情。
唐代詩人王翰最有名的〈涼州詞〉：「葡萄美酒夜光杯，欲飲琵琶馬上催。醉臥沙場君莫笑，古來征戰幾人回。」寫出了征前豪華的酒宴，戰士看破生死的豁達。這首七絕能吟唱，每回由美返台和舍弟小酌時，必唱。有時他唱我和，有時我唱他和，擊節唱和，唱得高興，喝得盡興。
王維的〈渭城曲〉：「渭城朝雨浥輕塵，客舍青青柳色新。勸君更盡一杯酒，西出陽關無故人。」則素描與好友別離時的心境：喝了這杯吧！出了陽關就不再有故人了。
論到與酒有關的詩詞，不可不提李白的〈月下獨酌〉：「花間一壺酒，獨酌無相親。舉杯邀明月，對影成三人。」詩仙把喝酒寫得多麼浪漫。而曹操的〈短歌行〉：「對酒當歌，人生幾何！譬如朝露，去日苦多。慨當以慷，憂思難忘。何以解憂？唯有杜康。」則把喝酒寫得悲壯。
最喜歡的是《三國演義》書前首頁的那幾句：「白髮漁樵江渚上，慣看秋月春風。一壺濁酒喜相逢，古今多少事，都付笑談中。」（楊慎，〈臨江仙〉）當時
他們所喝的濁酒，就是發酵後未經蒸餾的土酒，和我老丈人邀宴時喝的酒一樣。
今年初，老伴回鄉過年，被新冠瘟疫困在大陸不得返美。此刻時值深秋，天寒地凍，接到她微信簡訊傳來：「媽開始做酒了，今年蒸了一百多斤大米，十多斤糯米。我爸和你都喜歡喝自家釀的土酒，可惜不能送些到美國去！」收到簡訊時，頗為感慨，回想起當年第一次在岳父家喝土酒的往事，也聯想起許多中外的酒事。
今年雖不能喝到遠方的酒，彷彿仍能聞到土酒的芳香，歲末寒冬，還能感受到遠方傳來的溫暖親情。（寄自馬里蘭州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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